那是他曾驻足的地方,亦是现如今的泰安仍然熟睡的黑甜乡。
裴安素伸出手,温柔地,缓慢地,将书册一点点地撕扯开来。
一本薄册被一分为二,一半厚重,一半只剩下封地的寥寥数页。那些泛黄的页面像是在无力地挣扎和哀嚎,眼睁睁看着藏匿其中的泰安的魂魄,像是书页一般被分成一缕缕。
有生不生,有化不化,不生者能生生,不化者能化化。无时不生,无时不化,其际不可终,其道不可穷。他曾历经生死,知道存在与虚无的边界原本便是这样的模糊。
十年前她因了他的血气从书册中悠悠醒转,早脱不开与他千丝万缕的关联。
他撕扯着书页,像是将曾深深嵌在他胸前的她,从书册中一点点剥离开来。
指尖有血沁出,倏地消隐在泛黄的书页当中,恍惚间似看到一片模糊的残影。
三魂七魄,天冲灵慧,曾在十年前被他唤醒与他重逢的她,被他以血气强留了下来。
他攥紧寥寥数页,像是攥紧了她留在他手中的残魄一缕,带着往昔的仇恨与记忆,带着他不舍放弃的,她对他最终的依恋与心软,留在了他的身边。
“你生平最爱卢燕,为了卢燕不惜致我于死地。如今便合该由你,亲手灭了卢燕。”他低头,将这场局布得再深一些。
一本同样的书册被一分为二,分别与他撕开的圣祖训黏贴在一起。
一册完好的旧书被分成了两本,一本揣在她的怀中,一本却完好地放在书案上,静静地等待着裴县之。
裴县之以为送出的假圣祖训,自始至终都是他寻觅许久的真书。
而他自以为的女儿裴安素,却早已被驸马的亡魂占据了肉体,承载着覆灭卢燕和裴家的心愿。
每一份选择,都有着不同的结局。
他亲手送出的书册,他亲手划下的鲜血,他亲自请回的皇帝,都成为他死在金銮柱下的原因。
中秋夜,太子逼奸乳母事发。
他在昏暗的清凉殿中誊写着皇帝赐下的圣祖训,指尖划过书页,冥冥间宛若上天注定,落下了一滴鲜血。
小小的泰安从书中腾起,懵懂的双目,再也没有关于李彦秀的半分情谊。
仇恨也无,爱恋也无,曾经苏醒过的记忆也无。
往昔岁月中的斑斑点点,不过是月华高照下,浮生的过客。
而那夜的裴府之中,裴安素在月光下翻动着面前的圣祖训,那被她强留下的数张书页之中,果然幻出若隐若现的人影,提示着远方的宫墙中,亦有人与今夜的他一般,以血气浇灌着她。
“醒了啊。”裴安素分明恨意难消,唇角却情不自禁勾了起来,“这次醒来,你不再恨我亦不再爱我,那你想要的是什么”
是与旧友重逢,还是助卢燕复兴
裴安素静静地看着书册中时醒时睡的她,如同窥到了长信殿中日日成长的泰安。
三魂七魄,她少了被他强留下的那一片灵慧,便如半残,从此再无法像一个普通的怨灵那样行动自如,单纯懵懂得像个天真的孩子,只能在宿主太子的精心照料之下缓缓生长。
整整三年之后,他才第一次在太子身后,见到了化成人形的泰安。
虚弱又不堪,连化形都做得那样糟糕,竟连普通的人都比不过,更遑论一只鬼。
她清澈的目光掠过他,却半点没有认出同为精怪的他。
可这样的她,却是他手中最大的杀器。
原本与太子敌对的裴郡之在得知太子命不久矣之后膨胀了野心。太傅之死虽出乎意料,裴家却可立于不败之地。
陈家、兵权、皇帝,和已是裴家掌中之物的太子,一步步在裴安素的棋局之中,踏入了最终的命运。
“自你唤她凤临,要令她做秦家女儿那一刻,我便知晓你的心意。”裴安素似笑非笑,“泰安蠢顿,看不清你的心意,我却知道你早已动情。”
怎么不动情呢在荆棘遍布的宫墙之中,有这样一个单纯天真一心为他的小姑娘,将他的生死看成天底下最重要的事,两厢厮守。
像是溺水的人,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。
而一旦情难自已,阴阳交合,生人与死魂水乳交融,太子必死无疑。
“只是没想到你们二人孤男寡女干柴烈火,却足足等到云州你才出事。”
裴县之对皇帝的那句“得圣祖训者必死无疑”本是编出来的诳语,却在太子这里变成了现实。
“而我更没想到的是,她竟会为了救你,灭了自己的元神。”
裴安素“殿下所遇泰安,从来只是残缺的她。如今她为了救你自毁元神,却阴差阳错,留了残魄一缕在我这里,你又待要如何”
想救她,还是想杀我
情之一字,本就是无时不生,无时不化的双刃剑。
世间安得两全法,能让他在家国和情义之间全身而退
不过是瞬间的犹豫,太子手中的金刀骤然出鞘,直直朝面前的裴安素挥去。
千钧一发时,裴安素却险险避过,冷冷回眸道“泰安,你这一世爱上的,也不是什么好东西。”
此时动手,裴安素只当太子已是选择了江山,愤恨之余又有一丝痛快。
裴安素再无犹豫,蓝色的书封被他一把抛向空中,眨眼的瞬间,从书册之中跃出一支小小的,卷成一团的,白色的纸箭,直直朝太子冲了过来。
仿佛宿命的轮回,许多年前曾为了太子冲向大司马陈克令的泰安,如今化作了冲向他的利箭。
那些被裴安素一滴滴鲜血灌养的日子,她终于被养成了刺向他的最后一刀。
而那一瞬间,太子愣愣地看着,握着金刀的右手明明已经抬起,却又怎样也无法朝着那白色的纸箭挥过去。
这一场局,李彦秀足足谋划了三十年。
而太子从遇见泰安的那一刻起,就再也没有了绝地反击的机会。
砍下去,劈碎她,再与裴安素血战到底,护卢燕江山血脉不断。
可这样烂到根子里的血脉,又有什么维护的必要
生与死的边界到底在何处无时不生,无时不化,际不可终,道不可穷。他投生在皇家,历经苦难永失所爱,又值得不值得
“殿下”太子听到李将军惊怒交加的声音,下意识地转过头来,轻声说“我死后,绝不入渭北嵯峨山的皇陵。”
三十年苦心积虑卧薪尝胆,放弃了一切谋求皇位的,是曾经的驸马李彦秀。
而在这场血腥的宫斗大战之中,得到回报的亦是曾经的驸马李彦秀。
朦胧之中,太子睁开双眼,却只看到了一片炫目的鲜红。
耳边隐约传来李将军的怒吼声,箭矢如雨般落下,长箭破空的嗖嗖声扑面而来,四周火海一片,灼热的温度隔着衣服传来。
而他的意识渐渐模糊,剧烈的疼痛被不知何处传来的丧乐抚慰,前所未有的宁静和惬意铺天盖地笼罩下来。
死期将至,他最后一瞬的执念是“与她重逢。”
不能同生,但终共死。
清凉殿迎来了,卢燕王朝最后一次的大火。
元康二十年,太子卢睿宫变当晚,被守在宫城内的太子妃裴安素暗害。
卢燕王朝一夕覆灭。
裴家与太子旧部之间的战争延续了数月。太子死后,七万精兵霎时群龙无首四分五裂。李将军与应先生在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钱将军的接应之下,由宫中成功突围,一路退守洛阳。
裴家虽以裴郡之为首,布兵打仗却多倚靠宛若天降奇兵的太子妃裴安素,由长安朝东步步推进。
清流一党,朝中影响无人能敌。
失去了太子的李将军和应先生劣势渐显,退守路上接连吃了两场败仗,死伤颇重。
然则三十年的岁月兜兜转转,冥冥之中的一切都早有端倪。
这世间还有一人,尚未收回他被欠下的血债。
秋日里,东突厥薛延陀部第三次起兵。大将哥舒海率大军南下直逼去年折戟的云州。
而这次,再也没有铜墙铁壁一般立在北境与京师之前的太子卢睿。
天纵奇才,瞋目横矛,单骑突阵,性骁果而尤善避槊。
突厥神将哥舒海一路南下如入无人之境,京师空虚,而阖军东征的裴家军因回防无力,只能将长安城拱手让人。
元康二十四年,腹背受敌的裴安素终于倒在了哥舒海的长枪之下。
得知消息的李将军大开洛阳城门,放突厥大军入城,单膝跪倒在哥舒海的面前“卢燕既已不在,少林当日曾立誓约,谁人手刃裴家替殿下复仇,我便尽忠于谁。还望将军念及往日顺州城中卢燕百姓,善待燕人。”
哥舒海曾与李将军数次交锋,深赞他布兵为人,闻言俯身将李将军扶起。他素有“满将军”仗义行侠的美名,在百姓当中颇有威望,此时朗声许诺道“将军尽可放心。我为燕人之子,受燕人恩惠,绝不会滥杀百姓。”
其后两年,燕境平定,阿咄苾携突厥薛延陀举部南迁,于长安城内称帝,改国号为“辽”。
一向谨慎的哥舒海,这才跟随在阿咄苾的身后,踏入了宫城之中。
三十年的岁月兜兜转转,冥冥之中的一切都早有端倪。
一草一木,都是那样的熟悉。
情爱从来无须繁花似锦的过去,只需两颗真心在一路摸爬滚打中渐渐靠近。
最难相忘的,从来都不是生死婚丧,而是平淡生活中那些不经意的瞬间。
分明初次来此,他却像是在垂眸抬眼的每一个瞬间,找寻某个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。
心底像传来一个极小的声音,阿蛮、阿蛮、阿蛮千万次地唤着他。
哥舒海抬起头,却发现是辽帝阿咄苾微微皱眉,略带担忧地望着他“阿蛮,如何朕方才说要封你做个燕王,属地云州,你待如何”
他却不答,良久之后才摇了头,说“兄长,我只想做满将军。”
他从不上朝,游侠声名在外,在京中颇有横行霸道的恶名,便如当日顺州城中一样。
阿咄苾极为重视燕朝旧礼,待文臣御史更是极尽尊重之能事。日子久了,朝中亦有朝臣弹劾满将军哥舒海处事无常,哪知哥舒海听闻消息,隔日便留书一封不告而别,只说自己思念突厥故地,想要回乡一探。
可跨上战马的哥舒海,却没有经由云州往北境去。
而是一路向东,来到了数年前曾经过的洛阳。
乡间的夏夜,星穹湛蓝,蝉鸣满地。
他翻身下马,踏着碧绿的田埂漫无目的地走着。小儿笑着闹着自他身边穿过,往不远处空旷的麦场跑去。
哥舒海似被笑声感染,鬼使神差地跟着他们的步伐,来到了一处高高麦垛旁边。
那麦垛上坐着两个七八岁的稚童,一个面庞微黑眉清目秀的男孩满脸不耐烦,手上套着红色的花绳“你到底会不会啊怎么这么半天,还翻不出新花样来”
那女童嘟着嘴,嘤嘤两声,语气中满满娇气“你莫不耐烦。我阿娘说了,日后我就是你媳妇,要管着你的,我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,再不许说半个不字”
她的声音婉转若莺啼,带着稚童特有的奶声奶气。
哥舒海如遭雷击。
恍惚间似回到了数十年前的清凉殿廊下,他艳羡地看着与她并肩而坐的每一个人,听着她漫无心机的撒娇与痴缠。
死亡即是无解。
可比死亡更永无止境的,却是生命。
他像是被流逝的岁月化作白色的利箭,一下子击中心脏最柔软的地方。
往昔如同云烟过眼,哥舒海抬起眼眸望向麦垛上那个女童,不知不觉中脸庞上满是泪水。
“泰安。”请牢记收藏,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